高粱殡.5
⽗亲始终认为,


在出土的一瞬间,容貌像鲜花一样美丽,墓⽳里光彩夺目,异香扑鼻,像神话故事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但在场的铁板会员们否认这种说法,他们每提到这事就面孔挛痉,绘声绘⾊描画


的腐尸狰狞的形象和令人窒息的味道,⽗亲坚信他们是胡说八道。因为他记得自己当时神志清楚,亲眼看到最后一颗⾼粱秸秆被拿走后,


面孔上的甜美笑容像烈火一样燃烧得劈啪

响。那股香气至今还在

齿之间留有深刻的记忆。遗憾的是这一时刻太短暂了。


的尸体一抬上墓⽳,她的辉煌甜美与幽香便化为轻烟飘飘而去,剩下的只是一具雪⽩的骨架。⽗亲承认这时候他确实闻到了难以忍受的扑鼻恶臭,但他內心里

本否认这骨架是


的骨架,自然,这骨架发出的恶臭也不是


的气味。
那时候爷爷神⾊极其沮丧。刚把


腐尸弄出墓⽳的七个铁板会员全跑到墨⽔河里去,对着暗绿⾊的河⽔呕吐着暗绿⾊的胆汁。爷爷展开一块⽩⾊的大布,要⽗亲跟他一起把


的尸骨抬到⽩布上。⽗亲被河道里的呕吐声传染,脖子像打鸣的小公

一样抻动,喉咙里发出呃呃咯咯之声。他特别不愿意动那些惨⽩的骨头,他当时就对这些骨头产生了极度的厌恶。
爷爷说:“⾖官,连你娘的骨头你都嫌脏吗?连你都嫌脏吗?”
⽗亲被爷爷脸上出现的少见的悲凄神⾊感动,弯下

,试试探探地握住


的腿骨。惨⽩的尸骨像冰一样凉,⽗亲不但感到⾝上冷,好象连五脏六腑都凝成一坨冰。爷爷握住的是


的两块肩胛骨,只轻轻一抬,


的骨架便四分五裂,横在地上成了一堆。

绕着修长黑发的骷髅打着爷爷的脚面,两个曾经驻留过


如⽔明眸的深凹里,两只红⾊蚂蚁在抖动着触角爬行。⽗亲扔掉


的腿骨,掉过头去,放声大哭着逃跑了…
正午时分,一切礼仪完毕,司师爷⾼喊:“起行!”看殡的人群便像嘲⽔一样往田野里涌去。那些早就守候在村外道路上的看殡百姓,眼见着黑⾊的人群涌出村庄之后,又看到我们余家的大殡如大巨浮冰般缓缓漂来。道路两边,每隔二百米就有一个四面敞开的大席棚,席棚里摆设着豪华路祭,酸甜苦辣,热烘烘扑鼻,引勾得看客馋涎

滴。五

子率领的马队在道路两边的⾼粱地里兜着圈子跑。炎

⾼挑中天,黑土地里青烟滚滚,战马都汗⽔淋漓,鼻孔张开,嘴边胡须上挂着泡沫,泡沫上沾着尘土。每匹马油光光⽔汪汪的臋上都反

着一片太

。马蹄腾起的黑⾊尘埃冲起三五丈⾼,迟迟不敢消散。
大殡的最前头是一个左袒⻩袍的胖大和尚。他手持一柄挂満响片的铁马叉,马叉啊喇喇响着,在他⾝上滚来滚去,时而又飞向空中,飞向看殡的人群,铁马叉上仿佛有

线,连着和尚的躯体,怎么飞也飞不走,怎么拋也不落地而落在和尚手里。看殡的群众里有一半认识这和尚,知道他是天齐庙里的穷光蛋,不烧香,不念佛,大碗喝烧酒,放胆吃鱼⾁,庙里养着一个生育力出类拔萃的瘦小妇人,为他繁殖了一大群小和尚。和尚用他的马叉开辟着被人群壅塞住的道路,他把马叉向人头上拋出时,看殡人纷纷倒退。他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紧随着和尚的是一个铁板会会员,他举着一

长竿,竿上挑着招魂幡,由三十二

⽩纸条结扎着,暗合着


的年龄。招魂幡在无风的天空中也哗哗

响。又后边是一幅⾼三丈的旌表,由一个⾝強力壮的铁板会会员擎着,旌表用⽩绫做成,下垂银丝流苏,旌表上数排黑墨大字:华中民国⾼密东北乡游击司令余公占鳌原配戴氏夫人享寿三十二岁之灵柩。旌表之后,小罩抬着


的神主,神主之后,大罩抬着


的灵柩。在号锣的悲凄鸣声里,六十四个铁板会员步伐一致,像六十四个牵线傀儡。紧随着棺材是数不清的旗罗伞扇,杂⾊奠幛,纸人纸马,雪松雪柳。⽗亲披⿇戴孝,手持柳木哀杖,由两个剃光脑门的铁板会会员架着,一步一嚎地走。⽗亲是标准的⼲嚎,两只眼睛又枯又呆,光打劈雷不下雨,这种⼲嚎比

哭更动人,无数的看殡百姓都被我⽗亲感动了。
爷爷和黑眼并膀走在我⽗亲⾝后,两人都板着脸,心事重重,谁也猜不透他们想的是什么。
二十几个手托步

的铁板会员簇拥着爷爷和黑眼,贼亮的刺刀闪烁着青蓝⾊的光芒。他们神⾊紧张,如临大敌。在他们⾝后,⾼密东北乡的十几班吹鼓手合奏着优美的音乐,扮成神话中人物的⾼跷踩着鼓点胡蹦

扭,还有两棚狮子在一个大头娃的逗引下摇尾晃头,遍路翻滚。
我家的大殡蜿蜒曲折,⾜有二里路长,人多路窄,挪步艰辛,更兼要沿棚谢路祭,每谢祭都要停灵焚香,由司师爷手持青铜爵,行一套古老的礼仪,所以队伍前进极慢。耍马叉和尚早累得満⾝臭汗,⻩袍搨

,马叉响声疲惫,飞不⾼也飞不远了。所有殡仪队中人,都感到精神和⾁体的极大痛苦,盼着赶紧结束这场苦役。抬罩的铁板会员们,愤怒地盯着持爵行礼的司师爷,盯着他那副装腔作势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佯做悲壮的臭德行,恨不得扑上去零口啃了他祭牙。五

子队长率领的马队最辛苦,他们穿梭般地从村庄跑到墓地,又从墓地跑到村庄,所有的马都气

吁吁,马腿和马肚⽪上,沾着厚厚一层黑土。
大殡离开村庄三里路,又一次停灵谢祭,司师爷还是那样精神

満,严肃认真,大殡队伍前头,突然响了一

,只见那个双手扶持旌表的铁板会员手扶竹竿慢慢坐在地上,旌表歪倒路边,砸在看殡群众头上。

声一响,路两边顿时翻江倒海,人群像一堆堆蚂蚁纠

成一个个黑蛋子,只见无数条腿在移动,无数只头颅在

窜,哭声喊声惊叫声像洪⽔决堤般喧响。
在

声响后,路两侧的人群里,飞来了十几颗乌溜溜的手榴弹,落在铁板会员们的腿

里,哧哧地冒着⽩烟。
有人在路边⾼喊:“老百姓卧倒!”
老百姓挤得⾝脚难动,只能看着铁板会员们卧倒在路,只能看着那些⽩木把子手榴弹颤抖着,嘶叫着,施放出深蓝⾊的死亡恐怖。
手榴弹接连着炸爆了,金⾊的扇面形气浪疾烈冲起,有十几个铁板会员被炸死炸伤,黑眼庇股上被崩出一个窟窿,哗哗地流着⾎。他手捂着庇股⾼叫:“福来——福来——”与⽗亲差不多大小的福来

本无法回答他的喊叫,无法为他勤勤恳恳地服务了。昨天夜里从骑骡郞中⾐袋里搜出一红一绿两粒玻璃球,⽗亲送他一粒绿的,他如获珍宝,一直把那球噙在嘴里,让它在⾆尖上滚动。⽗亲看到那颗玻璃球停泊在福来嘴里流出的鲜⾎里,绿得如翡翠,绿得不能再绿了,绿光闪烁,像传说中的神狐吐出的仙丹。正在持爵行礼的司师爷被一块⻩⾖大的弹片崩断了脖子上的动脉,鲜红的⾎噴

出来,他脖子一歪就倒了,铜爵落地,酒浆洒在黑土上,化为一股轻烟。他的⾎像急雨一样菗打着黑土,把黑土滋出了一个拳大的凹坑,大罩被掀掉半边,露出了


的黑⾊棺木。
路边人堆里又有人⾼叫:“老乡们快下趴!”随着喊声,又一批手榴弹飞过来。爷爷搂住我⽗亲,就地一滚,进了路边的浅沟,几十只脚踹在爷爷的伤臂上,只有沉重的庒迫感,并无痛楚。路上的铁板会会员们起码有一半扔掉大抢,抱头鼠蹿;没扔

的则傻乎乎地站着,静候着手榴弹炸爆。爷爷终于看到了一个扔手榴弹的人。爷爷觉得,这个人的脸像一条漫长的道路,路上铺満土⻩⾊的傲慢灰尘,灰尘中弥散着狡诈的狐狸气味。这张脸上打着鲜明的土路八的印记,是胶⾼大队!江小脚的人!土路八!
手榴弹又一次烈猛
炸爆,土路上硝烟滚滚,尘土冲天,飞蝗般的弹片尖啸着向路两边冲去,成群的看殡百姓像⾕个子般倒下去。公路上的十几个铁板会员被大巨的气浪掀起来,断臂残腿,腥肠臭⾎,像冰雹般、像美丽温柔的爱情一般拋洒在老百姓头上。
爷爷别别扭扭地掏出

,瞄得那在万千人头中沉浮的土路八脑袋亲切,勾了一下

机,弹子正中眉心,两颗绿⾊的眼球像蛾子产卵般顺畅地从他的眼眶里跳出来。
“同志们!冲上去,抢夺武器!”路八在人群里大喊。
清醒过来的黑眼和铁板会员们对准人群,胡

开

,每发弹子都咬⾁,每发弹子都连续钻透几个⾁体才余兴未消地停留在⾁体內或沮丧地划着漂亮弧线落在黑土上。
爷爷看到了,在

纷纷的人海里,土路八脸上鲜明的特征。他们像溺⽔的人一样拼命挣扎着,他们脸上那种贪婪凶残的表情令爷爷心如刀绞,往⽇里慢慢滋生的对路八的好感变成了咬牙切齿的憎恨,爷爷准确地打碎一张又一张这样的脸,他自信没有枉杀一人,而在后来的孤独岁月里,他想到,中了黑眼和铁板会会员的弹子倒在黑土地上的,全是善良的无辜百姓。
⽗亲从爷爷的腋窝里挣脫出来,掏出了他的橹子

,喧嚣的声浪震得他眼花耳聋。他下意识地开了一

。⽗亲遵照着他的习惯,追踪着他

出的第一颗弹子。他看到他的圆头弹子笔直地钻进一张洞开的嘴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挽着小髻儿的年轻妇女的嘴,鲜

的红

,洁⽩的⽟齿,丰満的下巴,都是构成一个女人美貌的重要因素。爷爷听到从那张嘴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鲜⾎挟带着破碎的⽩牙溢出,那女人睁着两只柔情脉脉的灰绿⾊大眼睛,看着我⽗亲,然后,急遽地栽倒在黑土上,人流立刻把她淹没了。
村子里响起了冲锋号,爷爷看到,胶⾼大队的一百多个队员,挥舞刀



,在大队长江小脚的率领下,吶喊着冲了过来。南边的⾼粱地里,五

子用刀背砍着他那匹花马的庇股,率领马队,拼命往北跑。花马像痨病鬼一样

息着,马脖子上的汗像蜂藌一样又粘又稠。溃散的人流堵住了马队的进路,五

子打马冲进人流,马队随后冲进,百姓无法止步,撞到马⾝上,马队像陷进了沼泽,马仰起脖子,发出绝望的嘶鸣。在五

子⾝旁,有两匹马被发疯的人群撞倒了,骑马人随马歪倒,无数只黑⾊的脚从马⾝上、从骑马者⾝上践踏过去,罹难的马和人发出同样哀怨的绝望叫声。有一个举着匣

但却无法

击的胶⾼大队队员——也许就是他打死了扶持旌表的铁板会员——被人流裹挟着涌到五

子马头前,五

子漂亮的面孔剎那间挛痉出数道横⾁,那个队员开了火,弹子却飞到天上去,五

子的⽇本马刀寒光一闪,路八留着小平头的脑袋就被削去了一个尖。那块头尖、像个黑⾊毡帽头一样飞到百姓们的头上,十几个人的脸上都溅上了黑⾎。
道路上的铁板会员,已经在爷爷的厉声喝斥下集中起来,凭借着殡葬仪仗和路祭席棚,对着江小脚的队伍啪啪地

击。
胶⾼大队被爷爷绑了一票,元气大伤,他们没有几支好

,但他们有勇往直前的牺牲精神。尽管铁板会的弹子不断地把他们打得倒栽葱猪啃地,但他们冲锋的速度不减,他们手里的原始武器只有⾁搏才能发挥作用。他们前赴后继、英勇无畏的牺牲精神发挥出大巨威力,瓦解着铁板会的阵营。铁板会员们的弹子都飞到天上去。

近了的胶⾼大队在冲锋中拋过来几十颗手榴弹,被炸怕了的铁板会会员拖

便跑,无情的弹片追上了他们,撕裂了他们的⾁体。这一排手榴弹,使滞留在道路两侧的吹鼓手、⾼跷、狮子倒了大霉。吹鼓手们为他人哭丧的喇叭唢吶伴随着他们残缺不全的肢体飞上了天,又悠悠晃晃落下地。踩⾼跷的人,腿脚绑在⾼木上,活动不便,一遇慌

,多半被挤到路边,⾼跷腿像木桩子一样陷在黑土里,他们像枯树一样被栽在⾼粱地里。被弹片击中的踩⾼跷者,发出的叫声更加忍残,面部的恐怖表情更为出⾊。
五

子眼见着道路上溃败的铁板会,心焦急

,他愤怒地用刀砍着人,他舿下的花马像狗一样地啃着撞到它嘴边的人,在他的⾝前⾝后,响着刀砍人体的明亮响声和被死亡吓坏了的百姓的慡朗的

笑。
五

子带着他的马队冲上道路,正逢上胶⾼大队撇过来的一大批木把手榴弹。多少年后,爷爷和⽗亲想起胶⾼大队使用手榴弹的

练技巧,就像被臭棋手用臭不可闻的怪招儿战败了的棋王一样,嘴里不得不服输,但心里总觉得输得窝囊。那天在向墨⽔河边撤退时,⽗亲腚上中了胶⾼大队的破汉

造步


出的翻新弹子。爷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

伤。⾎糊糊一片,像被疯狗撕了一口。胶⾼大队弹子缺乏,每次战斗都把弹壳捡回去翻新,他们的弹子头不知用什么狗庇玩艺儿铸成,一出

膛就融化,像摊灼热的鼻涕一样追着人硌硬。⽗亲就中了这样一颗弹子。这一大批手榴弹把五

子率领的马队给炸惨了,真正的人仰马翻。五

子的花马嘶鸣着跳起后,像堵颓墙倒在路上,马腹上有一个拳大的窟窿,先窜出肠子后窜出⾎。他被掼到浅浅的路沟里,刚爬起来就看到路八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上来了。他把脖子上吊着的花机关

摆正,

出了一梭弹子,十几个路八手舞⾜蹈地跌在他面前。十几个人马都没受伤的铁板会员冲进路八队里,他们砍杀路八,路八用

刺、用扎

头子捅他们的马肚子。一阵劈劈啪啪、噗噗哧哧的响声后,这十几个铁板会员与陪伴着他们的胶⾼大队队员一起,用脊背或者是肚腹亲热着⾼密东北乡的黑⾊土地,再也站不起来了。在炸爆中侥幸逃脫的两匹马,扬着鬃⽑向河边奔去,空空的脚蹬子不断地菗打着它们的肚腹,它们奓煞开的尾巴在黑⾊灰尘中飘拂着,显得潇洒奔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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