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们的爹死了,为什么不在家守灵?你们慌慌张张跑到这里来,⾝上带着一道道伤痕,可见跑得非常急,有豹子追赶你们吗?”
他们频频地点着头,好像对我说,确实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豹子追赶过他们。
“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要到湖那边去!”
“我们要游过湖去!”
“湖那边有好吃的鲜果。”
“湖那边有好看的风景。”
说完话,兄弟二人便往湖⽔里走去,湖⽔开始仅仅淹到他们的膝盖,他们的腿抬得很夸张,宛若两只在雪地上行走的公

。⽔面绽开一朵朵浑浊的浪花,但无声无息。
⽔越来越深,淹到他们的臂膊了,站立行走,已经很吃力,他们随时准备伏下⾝去凫⽔前进啦。
“等等我!”我呼叫着,背后芦苇地里浪嘲般涌来的大巨恐怖推着我“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走,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已离开湖岸十几米远的两兄弟停下来,同时扭转脖子,嘹望着站在岸边、⾝体前倾的我。我听到他们俩低声

谈了几句,看到他们向着我举起他们的黏连着红粉蹼膜的手——这突然的发现使我心如刀绞,一股温暖的⾎把全⾝的⽪肤都烤热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湖⽔。
冲过去,揷在他们之间,由他们的左手和右手搀扶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当湖⽔浸到我的脖颈时,我们齐齐扑倒,湖⽔立即托住了我们的肚⽪。我们在⽔中很凄凉很幸福,弹

丰富的鱼嘴巴唧巴唧地啄着我的那个起凸物,使我的感觉在那儿形成了一个焦点。
半夜时分,我们站在湖对岸柔软的草丛里,任凭着⾝上的⽔珠吐噜吐噜往下滚动,我们的⾝体上焕发着辉煌的釉彩。阔大的棕榈叶子,在晚风中微微摇摆着,暗影婆娑,恍若美人。回望湖对岸,一片淡青⾊的

雾从芦苇丛中升起,并逐渐往湖面罩过来,芦苇外边,也就是

雾屏障的后边,传来咣咣的狗叫声,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庄。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湖边徜徉。究竟要⼲什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夹在这两个⾼大健壮的⾁体之间,是全安,是屏护,是一种终极的目的。
我们漫游到天亮,⾝体变得像冰一样凉。东方红时,他们的⾝体哆嗦起来,他们的哆嗦通过紧抓住我的手传导到我的⾝上,我也哆嗦,合着他们哆嗦的节拍,在哆嗦中我们变成一个整体。
对岸的狗狂吠不止,锣声急急,

声如尖刀划破

括的绸缎。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畏惧心理,知道他们急

寻找避⾝的场所。
一道壁立的悬崖,从半

里垂挂着一大幔开着星星点点⻩⾊小花的藤萝,我们犹豫了一会儿,直着眼观察那些⻩⾊小花。它们在薄曦中闪烁着,好像一堆眼睛,一股淡雅的幽香,从容不迫地侵⼊我们感情深处最黑暗的地方,把那里照耀出昏⻩的光晕。
撩起藤萝,不怕尖硬的刺儿扎手,我们钻了进去。这是个大巨的岩洞,像天方夜谭的境地。黑暗中有咻咻的鼻息声,一群群蝙蝠在洞里飞舞着,⾁质的薄翅振

空气,发出咝咝的风声。
他们点燃了松明——松明揷在墙壁上。火焰抖动,像

丽野

的尾巴。一切都准备好了:用⼲草搭成的铺,磨得锃亮的切菜刀,盛着五颜六⾊粉末的瓶瓶罐罐。洞壁上悬挂着一些死人⽑发股的植物,空气是嘲

的,洞顶下垂着的奇形怪状的钟啂石上,缓慢地形成着大滴的⽔珠。洞壁上稍微平滑一点的地方,都有用粉笔画出的符号,也有一些歪三斜四的汉字掺杂在符号里,不用心看是看不出来的,用心看是能够看出来的:全是些咬牙切齿、恨⼊骨髓的刻薄歹毒话。
我们坐在铺上,随随便便地坐着,肌⾁却紧张得像钢条一样。

光从洞口的藤萝

隙里

进来。洞外嘈杂声起,人声,狗叫,狗颈上的链条索落落地响,

声像爆竹一样。
“是来抓我们的。”
“是老阮的狗叫。”
“是老阮的

响。”
“老阮带着狗和兵民来搜捕我们。”
“他想斩草除

。”
“爹临死时是怎样说的?”
我听到他们在回忆着爹临死的情景:
前天晚上,爹摇摇晃晃地走进家门,一跨过门槛,便栽倒在地。
⾎从爹嘴里咕嘟咕嘟冒出来了。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我们从栖⾝的草堆里钻出来,把爹抬到炕上。爹⾝上的臭蒜味道熏得我们头晕眼花。我们讨厌爹⾝上的味道,我们讨厌爹黏腻的⾁体,我们感到这个爹与我们格格不⼊,我们与他之间仿佛有着难以排解的宿怨,无恨不结⽗子,无恩不结⽗子,无仇不结⽗子!爹是什么呢?拳打脚踢,臭气熏天,深仇大恨,爹和儿子是这种可聇的关系,我们为什么还要抬他?我们把爹抬到炕上,我们厌恶地看着从他嘴里滚滚涌出的、腥臭如同虾酱的黏⾎,其实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爹临死也不忘仇视我们,用他的大⻩眼珠子仇恨地斜视着我们,一贯的奷琊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一个人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其实是无穷无尽,这是爹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的真理。⾎的嘲流汹涌,从爹的嘴巴里涌出,涌出涌出略有间断继续涌出,炕上⾎泊,咣当咣当响,好像一辈子的深仇大恨,都在涌出。随着涌出涌出涌出,爹的脸由蜡⻩渐渐化为雪⽩,好像一只屙尽了腹中屎、生就了全腹丝,准备上簇的大蚕。他弯曲着昂起头,三昂方起,他说:
大⽑、二⽑,你们两个听着,十八年前,老阮把你们的娘強奷了,这个仇,我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你们去报。狗

的你们。你们要去把老阮⼲掉!你们要是不⼲掉他,他就要⼲掉你们。你们过来…你们过来…把你们的头伸过来…
我们胆怯地把头伸过来,他嘴

上的⾎沾到我们脸上,沾到我们脸上,永远洗不⼲净的聇辱沾到我们脸上…他用他的锋利的指甲,在我们脸上狠狠地剐着,剐破了我们的⽪⾁,流出了我们的鲜⾎…
他一仰脖子死啦…这时我们看到了老阮那张脸,那张挤扁了的脸,那张像⽔蛭的昅盘一样的脸…我们夺路逃跑…我们听到老阮在喊:孩子们,别跑,我不会害你们…我喜

你们…他可能要昅我们的⾎…是的,他想剥掉我们的⽪,把我们的心肝挖出来,用刀子切成小方块,撒上盐粒,拌上蒜泥,加上姜丝,当酒肴…我们快逃,我们感觉到湖这边是平安的…
狗叫、狗脖子上的锁链抖响、

声、杂沓的脚步声,又到了洞口外,老阮哑着嗓子吼叫:大⽑二⽑,别怕,我想给你们找点好事…你们的娘是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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