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
我上岸去了。
上岸时金雀河尽头的晚霞已经暗淡下去,缤纷斑斓的云朵越来越少,一眨眼就变成了虚无的灰⾊云团。晚上七点钟,平时这应该是我从岸上回船的时辰,但这个⻩昏不一般,我有计划,我上岸去了。
码头上的照明设施已经提前亮了,有一片探照灯的灯光守护着油泵房,雪⽩的光束穿过码头上的货堆和空地,蔓延到驳岸上,我看见我家的船被照亮了一半,还有一半则消沉地浸在⽔里,看上去満腹心事。我一下船,那只流浪的野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又跑到我家的船头上去了,我没去驱赶它,野猫上去也好,⽗亲一个人在舱里,无人托付,只好让野猫暂时守护他了。
晚风吹过来,被汗⽔

透的棉⽑衫贴着我的⾝体,我感到有点冷。码头的⽔泥地面不久前铺过沥青,软软的有点黏脚,有点温暖,我发现了沥青的温柔和怜悯,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子。从驳岸到装卸区一路平安,四周空无一人。⽩天积存的所有货物都已卸空,码头看上去空旷得出奇,也安静得出奇。油泵房里隆隆的机器停止了运转,李花菊和她的同事都下班了,装卸作业区的工人也光走了,一台龙门吊和几台轻型塔吊都安静地匍匐在夜⾊中,抬眼仰望着⾼大巍峨的圆形储油塔,储油塔塔顶亮着一排蓝⾊的小彩灯,看上去像蓝⾊缎带拴着一个巨人的脖子。
我不相信安静,太安静了就有鬼。我走过治安小组办公室,果然,那里面还亮着昏⻩的灯光,窗子里有人在朗诵什么诗歌或者散文,突然朗诵停止,传来几个人放肆快乐的笑声,陈秃子和五癞子笑得响亮,那个女治安腊梅笑得

不过气来,一边笑一边求饶似地喊道,别念了别念了,要笑死人了,我的肠子快要笑断啦。
我悄悄站到窗边,警觉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们笑了一会儿,小改又开始朗诵了。这次我清晰地听见了一个

悉的句子。啊,⽔葫芦爱着向⽇葵,海枯石烂不变心!
我头脑里嗡地响了一声,一下就用手捂住了耳朵,没有人比我更

悉那个抒情的句子,啊,⽔葫芦爱着向⽇葵。海枯石烂不变心!工作手册,五十四页或者五十五页,写于慧仙在地区金雀剧团的⽇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工作手册为什么会落到王小改的手里?他们为什么要朗诵我的⽇记?我正要往治安办公室里闯,听见腊梅花说,小改你怎么不念了,再念点有意思的,让我们听听啊。王小改说,我就抢到了这几页,老崔拿了几页,小陈也撕了几页,其他的,都让人家慧仙拿走了,我们也不好跟她争,她是向⽇葵嘛!腊梅花嘴里啧啧地响着说,其实这空庇也很可怜的,他不是痴汉等老婆吗?
腊梅花那一句话让我愣在门口,半天缓不过神来,我为自己的⽇记而愧羞。我很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呢?我每次上岸都把工作手册蔵在旅行包夹层里,是为了提防⽗亲翻看我的⽇记,结果我防住了⽗亲,⽇记却落到了这些人的手里!我站在治安办公室门口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勇气冲进去,只听见自己嘴里的嘟囔声,秋后算账,秋后算账。其实我不知道要找谁秋后算账,是小改,老崔,小陈,还是慧仙?或者是要找三霸和李庄老七报仇?我抬头看了看⻩昏的天空,回头看看河岸,七号船孤零零地停泊在一片暮⾊中。我很快清醒了,⽗亲现在比我重要,⽗亲的一条命比我的工作手册更重要,今天夜里我谁也不找,我要去找赵舂堂。
我直奔综合大楼,到了大楼前才意识到我的计划是一厢情愿,我来晚了,⼲部们都已经下班。除了传达室和零星的几个窗子亮了灯,四层楼的大部分窗口都是黑的。我搜寻着赵舂堂的专车,那辆曾经风光一时的吉普车看来已经被闲置,委屈地栖息在角落里,原先停吉普车的地方,现在停了一辆苏联产的伏尔加轿车,黑⾊的,崭新的,看上去很气派。
司机小贾拖了一

⽔管,认真地冲洗着伏尔加轿车,冲得遍地污⽔。我绕过了一摊摊⽔潭,去向小贾打探赵舂堂的行踪。你在等赵舂堂下班吗?赵舂堂在不在楼上?司机小贾斜着眼睛看我,你算老几,打听这⼲什么?我说,不⼲什么,我有要紧的事情向他反映。小贾还是对我横眉冷对的,手里继续冲⽔,嘴里傲慢地说,你有什么事情先向我反映,看看值不值得向记书反映,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情?又是为个烈属证来闹事吧?
在油坊镇上办事要先敬烟,我给小贾递了一

香烟,他勉強接过去,看了看香烟上的徽标说,飞马牌的?不菗。我只菗大前门。他把香烟扔到驾驶座上,鼻孔里哼了一声,都什么时代了,只有你们船上人还把飞马牌当个好烟。看他的脸⾊稍微和缓了一点,我对小贾说,我不是找赵舂堂闹事的,是让他去救一个人,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下次送你一条大前门香烟,不送就是畜生!小贾皱起了眉头,一条大前门香烟算个庇啊,好意思说!你鬼鬼祟祟的找赵记书到底⼲什么,他又不是医生,救什么人?我被小贾

急了,⼲脆对他和盘托出,我不是求他救人,是求他救命,我爹要寻短见,今天赵舂堂一定要到我家船上走一趟!小贾冷冷地一笑,你爹刚出医院,怎么又要寻短见了?你们家的事我可是清楚的,你爹寻死觅活,都是让你气的,只有你救得了他,赵记书去也没用,救不了他!
我放弃了小贾,到综合大楼的传达室打听赵舂堂的下落,幸亏传达室里的女人是新来的,不认识我,看我火急火燎的样子,她向我透露了一个有用的信息,赵记书今天很忙的,来了三批检查团,夜里还要陪客人吃饭呢!我特意绕到大楼的侧面,朝食堂的窗子一望,小餐厅里黑灯瞎火的很冷清,只有两个陌生的⼲部模样的人对坐在窗边。不知在吃饭还是在说话。我跑到窗边向那两个⼲部打听,你们是不是检查团,赵舂堂今天陪你们吃饭了吗?一个女⼲部打量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我们是计划生育检查团,赵记书不陪我们吃饭,陪别人吃饭去了。我又问。赵记书陪谁吃饭去了,在哪儿吃饭?另一个男⼲部掩饰不住酸溜溜的心情说,陪谁吃饭我们不清楚,光是听说他们去吃螃蟹,客人有级别,餐馆也有级别,哪儿有级别⾼的餐厅,你就去哪儿找嘛。
我突然记起来舂风旅社的阁楼最近改造成了一个豪华大包问,那个曾经隔离我⽗亲的阁楼,听说成了赵舂堂宴请贵宾的秘密场所。我朝舂风旅社的方向匆匆地走去。路上遇见一个瘦⾼条的竹竿似的少年,戴个眼镜,耸着肩膀,书包夹在腋下,他从学校的方向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我知道那是理发师老崔的孙子,油坊镇中学的尖子生,老崔在理发店多次吹嘘这个孙子学习如何拔尖,如何有前途,有前途的人一般不和没前途的说话,我没准备和他

谈,这男孩从我⾝边傲慢地过去了,突然折返回来,追着我边走边问,你是库东亮吧,我问你一个历史问题,⽑主席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到过油坊镇的?我敏感地意识到这突兀的问题与工作手册有关,便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这个讨厌的⾼中生居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了,他

着气对我说,你跑什么?我向你请教问题呢,⽑主席不接见油坊镇的民人群众,怎么偏偏去接见一朵向⽇葵呢?伟大领袖接见一种农作物,怎么可能?库东亮,你为什么随便编造历史啊?
很明显,我的⽇记快变成大众读物了,老崔的孙子一定看到了我的⽇记,也许是三十页,也许还有三十一页三十二页,这个书呆子少年怎么会懂得我的秘密呢?我没有趣兴跟他探讨历史,更没有义务透露我青舂期的秘密,我瞪着眼睛对他大吼一声,历史是个谜!你个狗庇孩子懂什么历史,给我滚!
撵走了那少年,我有点心虚,走在⻩昏的油坊镇上,仿佛看见自己的隐私像一盏盏路灯,慷慨地照耀着这个小镇,照亮了小镇人寂寞的生活。我怀疑好多人家窗子里传来的笑声与我有关,与那本工作手册有关。我沿着街道的

影线朝舂风旅社走,一路小心地避开所有行人。一个沉重的谜团始终庒着我的心,我的工作手册还剩下多少页了,剩下的⽇记还在慧仙的手上吗?
在舂风旅社的门口,我停下了脚步。旅社门口还挂着

庆五一的灯笼,周围冷冷清清,没有车马的痕迹。我抬头朝旅社的窗子张望,三层楼的⽔泥楼房,包括顶楼那个神秘的隔离室,每个窗子都拉上了紫红⾊的窗帘,我无法判断工作组检查组是否在此⼊驻,我昅紧鼻子,闻不到炒菜的香味儿,屏息倾听,听不见杯盘觥筹的声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旅社大门边去推门,门反锁着,从门玻璃上可以看到有个人趴在服务台后面打瞌睡,我敲玻璃,敲了几下,服务台后的脑袋没有抬起来,一个懒洋洋的女人的声音传出来,谁?住宿要证明,先去出派所开证明。我在门外说,我不住宿,我来找人。里面的女人说,找谁?找人也要登记,你是什么人?你找什么人?我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说,你们这里有个豪华包间吗,赵舂堂在不在里面陪客人吃饭?女人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努力朝外面张望,声音听上去充満戒备,你到底是谁?你听谁说我们这儿有豪华包间的?我想了想,耍了个小聪明,是赵记书啊,赵记书让我上这儿来找他。那女人还是不肯开门,眯着眼睛朝门玻璃张望,我不认识你,你不是什么⼲部嘛。她的脑袋很快地沉到服务台后面去,恶声恶气地说,找记书去综合大楼,我们这里没有记书,只有旅客。
我扑了个空,这也怪不得别人,怪我捕风捉影,我至少应该去赵舂堂家里看看的。我转⾝朝红旗街走,走到红旗街上,看见満街的残垣断壁竖立在夜⾊里,状如怪物,这才想起来赵舂堂的家拆迁了,他早就搬了家,我不知道他家搬到哪儿去了。我怈了气,一庇股坐到了一只破板凳上,我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人累过了头,伤患就作怪,我的

部疼得厉害,坐在板凳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红旗街街口还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是李⿇子的⾖腐作坊,作坊里亮起了灯,门里门外堆着一袋袋⻩⾖,这么晚了,李⿇子夫妇还在灯下忙碌,呼拉呼啦地推着石磨磨⾖子。⽗亲很喜

吃他家磨的⾖腐,李⿇子的⾖腐不要券,我想机会难得,应该带几块⾖腐回去给他补补⾝体。于是我坐在板凳上朝⾖腐作坊喊了起来,两块⾖腐,两块⾖腐!李⿇子的女人在里面应一声,手上托了两块⾖腐出来,看门外没人,怪叫起来,遇到鬼了,是谁喊买⾖腐的?我朝她招招手,这儿,这儿买⾖腐。她看我坐在一片废墟上,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楚我的脸,嘴里又叫起来,黑灯瞎火的你坐在那里买⾖腐?你是存心吓唬人呢!我试着站起来,突然想起这⾖腐买不得,我拿了两块⾖腐満世界去找赵舂堂,算怎么回事呢?我就朝李⿇子的女人摆摆手说,算了,不买⾖腐了,我喊着玩呢。她恼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你拿我们寻开心呢,这红旗街上现在拆得鬼气森森的,你坐在黑处买⾖腐,买了又不要,我真要把你当鬼魂的!我站起⾝来到亮处,对她含含糊糊表达了歉意,大嫂呀,我是来找人的,你知道赵舂堂家搬到哪里去了吗?
这一问提醒了她什么,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托着两块⾖腐,眼睛闪闪烁烁地直视着我,嘴里又是哎呀一声,我认识你的,你不是那库文轩的儿子吗?我知道你找赵舂堂⼲什么,要烈属证吧?你找赵舂堂没用,找谁都要不到烈属证了,邓少香烈士的儿子找到啦,不是你爹,不是傻子扁金,五福镇的蒋老师才是真命天子,人家本来就是中学校长,现在已经提拔成教育局长啦。李⿇子的女人说到一半,注意到我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她夸张的声音突然变得胆怯了,唉呀呀,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瞪着我呢?要吃人呢?吃我?又不是我让你们家当不成烈属的,我是听综合大楼的王阿姨说的,王阿姨是听人家工作组的同志说的。
李⿇子扎了个围裙气势汹汹地出来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出来就劈头盖脸地把女人训了一顿,你这个长⾆妇在这儿卖⾖腐,还是在卖报情?你就是做间谍卖报情,也要问问什么价钱。也要问问卖给谁吧?什么狗记

,你忘了他爹以前派人来割我们的资本主义尾巴?一共就三袋子⻩⾖,都没收了,连石磨都充公了,你忘了那天你怎么鬼哭狼嚎的,现在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啦?他要问什么,先还我们三袋⻩⾖来!
我没想到李⿇子对我⽗亲这么记仇,更不知道⽗亲在岸上树敌无数,其中还包括磨⾖腐的李⿇子夫妇。红旗街也不宜久留,我顶着李⿇子夫妇敌对的目光向前走,咬着牙跑出了他们的视线。来到了民人街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天⾊已经黑下来了,路灯亮了,油坊镇的街道在灯光下半掩半露,⼲净的主街看起来更⼲净了,肮脏的小巷则更显肮脏了。空气里残留着路边人家晚餐的气味,有的是猪⾁

人的香味,有的是炒腌菜辛辣刺

的味道,我饥肠辘辘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李⿇子女人透露的那个消息,虽然无从考证真伪,但这消息一定传开了,邓少香烈士的后代有了新人选!我知道⽗亲漫长的等待将在崩溃中结束。他不会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也没用了。
一刹那的绝望让我改变了上岸的路线,我丧失了寻找赵舂堂的勇气。我到棋亭去,起初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人多嘴杂,小道消息満天飞,我想去找人证实五福镇蒋老师的消息。走到棋亭那里,我意外地发现四周人影寥寥,摆茶摊的方寡妇撤了摊,平时聚在茶摊前的人也就不见了。停车场上倒是停着几辆油罐车和卡车,几个外地司机铺了张塑料布在地上,聚在一起打扑克,有个満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看见我便朝我挥手,搭便车的?快上来,我马上开车了,五⽑钱送你到幸福!
五⽑钱去幸福。到幸福去。那么好的地方,那么便宜,可惜我去不了了。
我在棋亭旁边徘徊,看见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游移不定。我突然开始怀疑我上岸的意义了,空庇,空庇,我对⽗亲的誓言是空庇。我上岸⼲什么来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用也没有,我什么也不是,我是空庇,空庇。我对着棋亭自怨自艾,看见夜⾊中的棋亭还是岌岌可危的破败样子,一阵风吹来,围挡着棋亭的塑料布被风吹开了,吹开一角,亭子里钻出一片奇异的三角形的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记得自己就是被那片幽光所昅引,鬼使神差地钻进去了。
棋亭里面

七八糟地堆放着工人们留下的工具,锤子,铁镐,还有一个小型的千斤顶,没有工人,傻子扁金也不在,我看见他的两只鹅,一只鹅调⽪地站在一把锤子上,另一只鹅不可原谅地蹲在烈士碑上,拉了一摊恶心的鹅屎。
是邓少香烈士的
纪念碑在向我散发那道幽光,给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灵感。我看见那块石碑平躺在地上,石碑四周都捆上了耝⿇绳,看起来搬运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石碑要搬走了,邓少香烈士的英魂要迁徙了,她是迁往河上游的凤凰,还是迁到四十里路以外的五福镇?霎那间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热⾎沸腾,一个辉煌而狂疯的念头诞生了,我不能空手而归,我要留下
纪念碑,我要搬走纪念碑,我要把纪念碑带回家,我要把邓少香烈士的英魂还给我⽗亲!
说⼲就⼲,我一脚踢飞傻子扁金的大⽩鹅,擦⼲净烈士碑上的鹅屎。在搬运开始前,我没有忘记向石碑恭敬地鞠上一躬。搬运重物对于一个船民来说是寻常的工作,我用双手扣紧石碑上的绳子,努力地提拉,沉重的石碑温顺地站立起来,站成了一个适宜的角度,配合着我的手臂和

腹的力量,慢慢地在地上滑动。我感觉到石碑的重量起码超过两百斤,以我的经验,一个人的人力拖不动它,但是石碑给了我一个大巨的惊喜,它在配合我,它在表达对我的善意和怜悯,那么沉重的碑体,在⽔泥地上滑动得如此流畅,移动⼲脆,绝不迟疑。我喜出望外,很快就把石碑拉出了棋亭,人不知鬼不觉,只有傻子的两只鹅目睹了这个奇迹,它们追赶着我,发出了惊惶的叫声。鹅叫声引起了对面停车场上司机们的注意,他们以为我是小偷,有个司机站起来咧着嘴笑,挥着扑克牌对我喊,我就知道你有三只手,在那儿踩点踩半天了,就为偷块石料呀?要石头⼲什么,回家盖新房娶新娘?
算我侥幸过了一关,那帮司机是外地人,不管油坊镇的闲事,只是他们的讥笑声把我惊出了一⾝冷汗。这是油坊镇,到处都有群众雪亮的眼睛,我的冒险随时可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快,要快,快。我对自己不停地吆喝着,快,快,快呀。我催促着石碑,快点,走快点!我的催促似乎冒犯了石碑,它渐渐地向我显现它的尊严和重量,我拖着石碑走,就像拖着一座山走,手臂越拖越⿇木。拖到棉花仓库那边的小路上,我觉得两条胳膊快断了,

口

不过气来了。我被迫停下来,本来是想歇口气,回头一望,第一批追踪者已经赶上来了,是两只大⽩鹅和三只鸭子,它们一路摇摆着嘎嘎地叫着,沿途拉响警报,然后我看见了第二个追踪者的⾝影,是鹅鸭的主人傻子扁金,他的手里挥舞着一

鸭哨,库东亮,站住,空庇,你给我站住!他愤怒的叫喊惊雷般地响彻夜空,空庇你好大的胆,你手里拖着什么东西?快站住,你还敢跑,你往哪里跑?
傻子扁金的鸭哨一响,更多的鹅鸭闻风而动,从码头的四面八方向主人跑来,一转眼,我陷⼊了傻子扁金和鹅群鸭群的包围之中。人和鹅鸭都在嚷嚷,我听不懂鹅鸭对我的议抗,只听见傻子

愤的喊叫声,好你个库东亮,我还以为有人要偷锤子偷铁镐呢,没想到锤子铁镐没人偷,是石碑让你偷了,你胆大包天,敢偷邓少香烈士的英魂!
我说傻子你别胡说,我不是偷英魂,我是把纪念碑拖到我爹那儿去,给他看一看,我爹病得很严重,看见这块碑,他的病就会好了。
你才是傻子!纪念碑怎么给你爹治病?傻子扁金一手叉

,一手指着我鼻子,空庇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是现行反⾰命,要

毙的!
我说傻子你是个傻子,跟你傻子说不清楚,

毙我是我死,不关你的事,你给我滚开。我踢走挡道的一只鹅两只鸭,兀自拉着石碑朝驳岸那里走,感觉傻子扁金在拽我的⾐角,你往哪里走?棋亭里的每样东西,都归我保管,我怎么能让你走?
我不仅低估了傻子的智商,也低估了他的⾝手,他突然纵⾝一跃,跳到了石碑上,我的胳膊差点被那股突然增加的重量折断,手一下就松开了绳扣。看我丢下石碑,傻子扁金要上来控制绳子,我和他的手一起伸向石碑上的绳子,两双手纠

在一起,两颗脑袋也撞在一起了,嘭的一声,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一把揪着傻子的破衬衫,把他往路边推,傻子,好狗不挡道,你要是一条好狗,就别挡我的道,你要挡我的道,我拧掉你的狗头!这次我是低估了傻子的勇气和胆量,他竟然真的把脑袋往我怀里钻,说,你来拧,我让你拧,你要拧不下来,你就是一条狗!
怎么想得到呢,我竟然和傻子扁金扭打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这是一场严峻的战役,起初我一心要抢占制⾼点,大多数时候我占领着石碑,结果证明这战术藐视了敌人,我无法制服傻子扁金,

本就挪动不了纪念碑。后来我⼲脆丢下石碑,一心对付傻子扁金,我从后面扑到他⾝上,擒住他的⾝体和双臂,死死地庒着他,他毕竟年岁大了,一时动弹不得,不停地蹬着腿,嘴里一边喊疼一边尖叫起来,来人,来抓库东亮,来抓反⾰命!
尖叫声引来了棉花仓库的守夜人老邱,老邱端着个饭盒跑过来,看清是我和傻子扁金,连拉架的趣兴也没有,失望地端起饭盒,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说,是你们两个人闹呢,抓什么反⾰命?一个傻子,一个空庇,做反⾰命你们谁也不够级别,我不管!
傻子焦急地叫道,他偷烈士纪念碑就是反⾰命,现行反⾰命,你快去报告出派所!
老邱没搭理傻子扁金,他端着饭盒过来察看着石碑,又疑惑地看看我,空庇你拉这纪念碑上船⼲什么?给你爹做纪念?其实就是块石头嘛,拖来拖去也不嫌累,我看你爹脑子里都是浆糊,是烈属怎么样,不是烈属怎么样?过⽇子才要紧,健康才要紧嘛。
老邱的话我听不进去,傻子扁金也听不进去,他抬起头对着老邱嚷嚷,老邱你不去报告出派所,还站在这里说烈士的闲话,你是包庇犯,你是教唆犯,包庇犯教唆犯也要判刑的,三到五年有期徒刑!
老邱气得朝傻子庇股上踹了一脚,你个臭傻子,我教你数数,教你几十年都学不会,数六只鹅,你还要扳手指头,三年徒刑五年徒刑的,你倒比法官都清楚!老邱气不过,对准傻子扁金的庇股又补上了一脚,这一脚把傻子扁金踢傻了,他惨叫了一声,一只手急躁地拍打着地面,人呢?人都死到哪儿去了,⾰命群众都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了,我趁势拎起他的⾐领,发现他的⾝体是软绵绵的,我以为傻子扁金放弃了,刚要放开他,棉花仓库屋后有两个人影一闪,傻子扁金见到了救星,又⾼声叫喊起来,来人啊,快来抓反⾰命,立了功要发奖状的!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躲在仓库后面不知道在⼲什么。傻子一喊,男的过来了,女的一闪就不见了。那男青年二十多岁样子,浓眉大眼,精心修饰过的分头,中山装口袋里一口气揷了三支钢笔,那模样似曾相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对我和傻子却都

悉,看看地上的石碑,看看我们两个人,忽然一笑。是你们两个人啊,你们争这石碑⼲什么?一个争邓少香的儿子,一个争邓少香的孙子?你们不用争了,谁也不是!我一边

着耝气,一边向他核实李⿇子女人的说法,你知道五福镇的蒋校长是怎么回事?他立刻明⽩过来,挥挥手说,都是谣传,五福镇的蒋校长也是冒牌货!我的最新研究成果马上要上內部资料了,我告诉你们,不得外传。邓少香虽然已婚,但她和丈夫感情不和,

本没生育,那箩筐里的婴孩不是她儿子,是向别人借来的,借来做掩护的!
女青年的⾝影在岔路上又闪了一闪,年轻⼲部⾝在曹营心在汉,仓促地透露了这个消息后就跑了。他一走,我才记起来那是综合大楼新分配来的大生学,专门研究⾰命历史的。他的惊人之语使我和傻子扁金一时都愣住了,半天回过神来,我对着那背影说,放庇!傻子扁金也目送着那个背影,咬牙切齿地喊,你造谣,你敢污蔑烈士无后啊?
我和傻子难得有一致的立场,可惜这未能让我们化敌为友,两个人都坚守石碑,一个蹲一个跪,双方虎视眈眈。很快,我们开始重新争夺石碑上的绳扣。我说,傻子你还跟我抢?你听清楚没有?邓少香没儿子,我爹不是,你也不是,别做那个⽩⽇梦了,你没资格拦我,再拦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傻子说,我不管那么多,我誓死保卫烈士碑,抛头颅洒热⾎!你来对我不客气呀,快点,我看你能不能打死我?你打死我就把碑拖走,打不死我你就跟我去出派所自首。我说,傻子你别

我,我不稀罕打你,打一个傻子,打死你也不光荣。傻子竟然先踹了我一脚,踹了就跑,眼睛宁死不屈地瞪着我,嘴里喊,打呀,来打我,我不怕抛头颅洒热⾎,你把我打死了,你

毙,我是烈士,我光荣!
我抬头看了一眼驳岸的方向,看得见夜⾊中闪亮的河⽔,看不见我家驳船的灯火,想起⽗亲还被缚在铁

上,想起他望穿双眼等我回船,我却两手空空,被一个傻子困在岸上,心中不由得怒火万丈。我的拳头举在空中,晚风吹拂我的拳头,拳头像火把,晚风像火种,我的拳头被风点燃了,像一个火把熊熊地燃烧。打,打他,打死他,他是傻子,打他是⽩打。晚风吹来一个神秘而

险的声音,那声音摧毁了我的理智,我明明知道打人不打脸,别人打人都挑隐蔽的地方下手,我却决定先打他的脸。我抓住扁金的衬⾐领子,把他的脸托举起来,他的脸是扁平的,惟有鼻子突出,我就先打鼻子,为了准确,我用拳头在扁金的鼻子上量了一下,我瞄得很准,啪的一声,他的鼻子在我的拳头下炸爆了,有糊状的

体带着⾎溅出来,我偏转脸躲开傻子的鼻⾎,傻子,你鼻子出⾎了,还不让路?傻子不顾我的威胁,他一定没有感到痛,大义凛然地嚷嚷,不让!鼻子出⾎算什么?抛头颅洒热⾎我也不怕!打呀,打呀,你把我打成烈士,你自己

毙,一命抵一命,我不吃亏!
我不敢看傻子扁金鼻子里流出的那道⾎线,我觉得他快把我

哭了,风吹我的拳头,我又听见了风中

险的低语,打就打,打呀,反正他是儿孤,没爹没娘没朋友,打死他也没人管。我觉得那低语声蹊跷而琊恶,那声音在不停地

迫我,快把我

哭了,我的拳头在扁金的脸上游走,发现那张脸像一个孩子,肮脏,瘦小,无辜,带着儿孤们天然的凄苦表情,凄苦中流露出不知所云的纯洁。我的拳头在他起凸的颧骨处停了下来,算了,算了。我说,傻子你也是可怜虫,打你我下不了手,打死你都没人替你收尸。傻子扁金不领我的情,他恶狠狠地嚷了一声,你算我不算,你不打我我就打你,我跟你秋后算账,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这一声威胁就像一

火柴,点着了我心头积聚十三年的无名大火,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的拳头似乎被一股神圣的力量举⾼了,秋后算账,秋后算账!我怒吼着,拳头暴雨般地打向傻子扁金的脸,秋后算账就秋后算账!你们岸上的人,都欠我爹的债,都欠我的债,老账新债都让你个傻子来偿还,这就叫秋后算账!
我听见了扁金凄厉的惨叫声,我的眼睛,你打到我眼睛了!因为惊恐到了极点,他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别打眼睛,不准打眼睛!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打别的地方,你打瞎我眼睛,让我以后怎么放鹅?你打瞎我的眼睛,我的鹅怎么办我的鸭子怎么办?我注意到扁金捂住眼睛的双手,指

里有⾎流出来,我如梦初醒,松开手,看见扁金的脑袋痛苦地垂下去,他终于给我让了一条路,人从石碑上滚到地上,捂着眼睛哭泣起来。
微弱的路灯光下,有人拿着

子朝我们这边奔跑而来。谁在打架?码头上不准打架!治安小组终于来人了,远远看见一颗发亮的脑袋,我知道来的是陈秃子。陈秃子按照执法惯例,挥起治安

,不由分说各打五十大板,他朝我肩上打了一

,朝傻子胳膊上也打了一

,这一

下去,傻子捂住胳膊张大嘴巴,像个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你打我?你怎么打我?你们治安小组也敌我不分啊?
看见傻子満脸是⾎,陈秃子大吃一惊。空庇,是你把他打成这样的?你他妈的出息大了,别人欺负你,你就欺负个傻子?他蹲下来察看着傻子扁金的伤势,一眼看见了鼻梁骨的伤势,不好,打到鼻梁骨了,空庇你闯祸了,你把他鼻梁骨打断了!
我说他活该,打断鼻梁骨,我赔他鼻梁骨。
傻子扁金松开手让陈秃子查看他的眼睛,你看看我的眼珠子还在不在,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了。陈秃子用治安

抬起傻子的下巴,检查他的眼睛,嘴里又惊声大叫,空庇你闯大祸了,你比法西斯还毒辣呢,怎么打他眼睛,你把他眼睛打瞎了怎么办?
我说他活该,打瞎他眼睛,我赔他眼睛。
赔,赔,你还嘴硬,你他妈的有几只眼睛可以赔他?陈秃子掏出一块肮脏的手绢盖在傻子的眼睛上,一边用治安

捅我,空庇你中了什么琊了?惹了这么大的祸,你还愣在那里⼲什么?还不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去?万一出了人命,你担待不起!
我说我不去,是他要一命抵一命的,反正我和他命都不值钱,他死了,我偿他的命。说到这儿我満眼的泪⽔终于掉出了眼眶,我的⾝体也坚持不住了,慢慢地跪倒在石碑边。我的脸正好贴着石碑,一种尖锐的凉意袭来,脸颊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有一股清⽔潸然流过。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泪⽔,还是邓少香烈士的泪⽔。我哭了,烈士之魂在审判我,烈士在向我显灵。我对傻子扁金感到深深的愧疚,为了惩罚自己,我挥起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一巴掌解脫不了我的罪恶感,带来的是更多的自怜更多的哀伤,为了惩罚自己的哀伤和自怜,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这个耳光异常响亮,我的脸颊一下失去了知觉,于是我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对着石碑尽情哭泣,陈秃子的治安

在旁边不停地捅我,他说,你还有脸哭呢,负责打人就要负责送人去医院,快把他送到医院去挂急诊呀,哭有个庇用?你打的人,还要我负责送医院吗?我坐在那里捂着脸哭,语无伦次地回答他,明天,明天再去。陈秃子叫起来,这还能等明天?你也不看看他的伤势,明天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我任凭陈秃子捅我拉我,跪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泪眼朦胧中我看见陈秃子拽着傻子扁金往医院方向走,一群鸭子也跟着他们去了,两只大⽩鹅却留了下来,它们留下来为主人复仇,一只进攻我的左脚,一只进攻我的右脚,左右夹攻我的双脚。
夜⾊浓烈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腥味儿,不是鱼腥,不是⽔草腐烂的气味儿,也不是码头上废铜烂铁特有的铁腥味,更不是河对岸枫杨树乡村飘来的化肥气味,那股奇怪的腥味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止住了哭泣,嗅紧鼻子追寻腥味的源头,首先发现我的右手有⾎,右手指

里留下了一道⼲涸的⾎痕,就像一片桑树叶那么大,我的⾐袖上也有⾎,像一片红⾊的柳叶沾住了⾐袖,还有

子膝盖处,也有零

的⾎迹。我的⾝上到处是傻子扁金的⾎。我回忆起很多年前⽗亲留在后舱里的⾎迹,觉得傻子扁金的⾎比⽗亲的⾎腥多了。我注意了一下纪念碑,碑上也沾了傻子扁金的⾎,傻子的脸部停留过的地方,都凝结了一摊圆润的⾎污,⾎污在夜⾊中闪烁着微微的红光。我感到深深的惶恐,赶紧捡了半张旧报纸,擦了好几遍,勉強把石碑擦⼲净了。
他们走了,我也哭过了,⾝心经过一番调整,终于复归冷静。我看见那块烈士纪念碑安详地躺在地上,躺在月光下。我看一眼石碑,石碑也看我一眼。我不想放弃它,却不知道它是否会遗弃我,我试着抓住纪念碑上的绳扣,向前拉了一步,石碑迟疑了一下,还是移动了,恍惚问我觉得石碑昂起头,朝七号船张望了一眼,然后它便开始移动了。一个奇迹。是一个奇迹。我忽然相信这石碑有一双看不见的腿,有一颗深不可测的爱心,不是我偷,不是我抢,是石碑要去船上探望我⽗亲。这一定是个奇迹。我朝四周看看,码头上很静,一切犹如梦境,油泵房的探照灯恰好照亮驳岸的一角,我看见我家的驳船还静静地靠在岸边,河⽔与岸,船和⽗亲,都整齐地沉在一个幸福的梦境里。我积聚了最后的力量,拖着纪念碑朝驳岸走,听见石碑在⽔泥地上沙沙地滑动,走,走,走啊。一直走到驳船边。我回头一看,看见一个明亮清净的码头,静得离奇,月光和探照灯轮流巡视,独独放过了我,月光不追我。灯光不追我,也没有人来追我,只有那只野猫在黑暗中匍匐,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
我来不及思考这夜一为什么苦尽甘来,为什么我如此幸运,因为我突然发愁了,这么大这么沉的石碑,该怎么把它拖上船奉献给⽗亲呢?一块跳板是不够的,借不到别人的跳板,怎么办,再搭一把竹梯行不行?我脑子里紧张地考虑着搬运的技巧,嘴里已经好大喜功地叫起来,爹,我回来了,回来了,你来看啊,我把什么东西给你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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