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关于度的哲学浅释
从索伯县县城开出的长途班车,到达木西沟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长途汽车
站大门口的彩牌楼上还钉着去年或前年用木板制作的“庆祝庆国”四个大字。立独
团团部在沟西北角十三槽子岗后边的一块⾼地上。远看像个倾斜的炮台,由北向南,
向着管理处处部的方向倾斜。
苏丛到立独团团部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有一种非常強烈的感觉:好
像自己昨天才离开这儿。一切总是那样的

悉、亲近,而且奇怪的是,每一回走近
立独团团部时,所看到的景象,总是上一回来的时候曾看到过的。她惊异,但又暗
自祈愿它别作改变。保持这种

识和亲近。她需要这种

识和亲近。有时她真想就
坐在那些老兵中间,再也不离开他们。
七七四十九级台阶。举手方能触摸到那一块块耝糙咯手的⿇条石围墙基座。团
部外面草很深。停放着二九一十八门三七战防炮。炮口的朝向⾼度完全一致。都没
卸炮⾐。驭手们又在那儿刷洗拉炮和驮弹药的马和大叫骡。早就该换成机动的了。
但迺发五为了节约开支,一直让立独团维持着现状。驭手们依然是那个模样,上⾝
单穿一件破旧的灰军褂子,下⾝却穿着条臃肿的棉

。他们把褂子的下摆全塞到

里。褂子里并没有衬⾐或汗衫。他们全打着光脚,全挽起

腿。棉

里的衬布全
发了黑。他们抓住细钢丝刷,蘸好凉⽔,哗哗地从马的脊背上刷出一股股⻩黑的泡
沫,叫那些音生们喜

得直打哆嗦,不住地倒动前腿。老兵们大都认识苏丛。喜

苏丛。都跟她打招呼,但绝不像对待其他女人那样随便。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
他们总有点自卑,有点羞怯。不仅仅因为她是他们团长的小姨子。今天,照样有两
个泡病号的老兵,裹着肮脏的军⽪大⾐,躺在草地上,背靠住一个长条的翻扣着的
铁⽪马食槽,嘴里嚼着他们自己去于沟里挖来的甘草

,慢慢啜着那⻩⻩的带着草
药味的甜汁儿。眼睛却盯住了苏丛流⽔似的

和细巧的脚踝。耀眼的⽩袜子。他们
下意识地把长満黑胡茬的下巴缩进大⾐领子里。把那样一个下巴暴露在这样一位女
士面前,显然是既不聪明,也不礼貌。他们懂。虽然是这样,下一回来,她能看到
的,依然会是这样的两个下巴。他们绝不会为了一个什么女人去专门修理下巴。她
温和地对他们笑笑。
苏丛是被大姐的一封急信催来的。探亲假到期而不走,这在大姐,多少年来还
是头一回。宋振和工作上的烦恼,自然是她迟迟走不开⾝的一个重要原因。宋振和
曾把全团连以上于部找来开会,对他们说:“不要为我的事这么闹。你们要考虑后
果。我去哪儿,⼲什么,还不都一样?我和你们都不可能在立独团待到七老八十的。
它虽然不是正规队部,说到底还是一支武装。还是有个始终保持年轻化的问题”朱
贵铃比你年轻?“一个连级军官站起来反问。大伙一阵哄笑。当然不是笑宋振和。
另一个连级军官又站起来说道:”您去哪儿都一样,可对我们来说,谁来当团长可
就太不一样了!“”说得好!“几个年轻一些的军官叫嚷。”团长,这件事,您就
甭过问了。回避开吧。清清闲闲歇一段。您放心,咱们不会闹到哪一步去的,都是
多年的老兵。上有老、下有小的,总还是会瞧着自己脚尖迈步的。这么些年,咱们
这一拨子应该说是人群中最听话的了。从来不说个不。对啥都不说个不。只有这一
回,咱们和和气气跟人家说个不字,请他们也能和和气气回个话,我想也不为过吧?
咱们到底要在木西沟待一辈子的。咱们该想想,怎么活才更值得,更自在。要是连
这一点权利都不给,我真不知道,在木西沟,咱们还能有点啥。“说话的是一个三
十三四岁的陌生军官。宋振和很奇怪。连以上⼲部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个陌生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他一直担心,老兵们这次行动,背后有人

纵。他怕老兵
被人利用。纠

上这种人,后果真的就难以设想了。”张満全。三营八连代理排长。
“那个叫张満全的大个儿,立正答道。宋振和想起来了,最近是有这么个人,由三
营营长、团军务股股长、机炮连司务长和武器库主任这几个人保荐,调⼊立独团来
当代理排长。是他们的老战友。听说是个经历非常坎坷的人。宋振和做出一种漫不
经心的样子,迅即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面上还不乏诚挚和善意。但宋振和还是厉
声问道:”谁让你来参加连以上⼲部会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三营营长、军务
股长和那位武器库主任忙一起往起站,想解释。张満全却用眼⾊制止了他们,恭敬
地对宋振和说道:”我只是想来见见您。没人让我来参加会。我到咱们团的时间不
长,但我跟全团官兵一样,敬重您,团长。“尔后,认真敬了个礼,用极正规的动
作,向后转,出门去了。
当然,苏可延期返回五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苏丛目前的家庭关系。
她放心不下这个已离过一次婚的小妹。
苏可虽然一年才来探一回亲,立独团还是给了老宋一套固定的住房。宋振和不
愿住办公室。他希望有自己的一个小院。一明两暗,坐北向南或坐西向东的三间小
屋。他希望把院墙砌得整整齐齐,刷得⽩⽩净净。他希望有一条雨天不沾鞋底、晴
天不起浮士的道甬。紧挨用道栽两行墨绿的葱兰。一到夏天,它会吐出羊脂⽟一般
⽩而又朴实清香的小花。南道两厢,他希望各有一棵桃树。立独团不少老兵都劝他
们的这位团长,不要把桃树往自己院子里栽。琊。妖。

。他笑:“妖?还妖得

?我正缺这两门咧!叫她们来!”于是大伙开心地大笑。桃树还是栽进了他那个
小院。每年舂风几度,都给团长院里洒一地瓣花儿。大家知道,团长嘴里这么说,
实际上可老实,绝不跟女人胡来。他自己没孩子。他喜

所有老兵家的孩子。不管
这些小庇漏子脏还是不脏。谁家有事来找他,他都管。他特别护着那些老兵的家属。
有理没理,他先熊当兵的一通:“人家跟你跑这么远的路,到这儿来落户,有啥事
不能让着点儿?”有他这么句话,哪个老兵老婆心里的气都能顺了。回家再去闹腾
吧。睡一宿,两口子又跟胶泥似的黏乎起来了。但他那小院里从来不招女人。即便
是在索伯县的那位小姨子苏丛,有时到立独团来看望他,只要她姐不在,他肯定让
她住团部招待所,决不留她单⾝在自己小院里过夜。他跟任何一个女人谈话时,总
保持两尺半距离,双手背在⾝后。他让你觉得他亲而不可近。真叫有些家属在背后
叹惜。老兵们不明⽩,他们的这位正值壮年的团长,一年里怎么能熬得过那十一个
月的寂寞。又为什么不把家属接到自己⾝边来。为什么要让这样的⽇子持续十多年。
他还能有几个十来年?!
通里间的门上,总是挂着大姐亲手绣的⽩竹布门帘。门帘上淡淡地缀着几校将
开未开的桃花。她虽然早已不像过去那样刻意追求一种“女先生”的风度,早已沉
下心来,

自己去做一些女红,又过了这么些年,但要绣花,在她,仍还是件难事。
可她还是绣了。把它挂在这屋里,隔开里外间。她每年都按时来探望宋振和。平时,
得知他有个头痛脑热的,也会马上撇开手头所有的事,不远千里,赶到木西沟来伺
候他。她就是不回答任何人都会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为什么不留下?她很文静又
落落大方地招待老宋的战友、部属。给他们带许多坝上五源的名特土产。用芝⿇桂
花⽩糖红丝绿丝果脯杏仁姜末莲心糯米猪油了做出许多精致的小吃,或盛在青花小
瓷碗里,或用小⽩盘端上来,揷上一

雪⽩的牙签。量不会多,但绝对看出女主人
的真心、细心、诚心。更叫人服气的是,不管来什么客人,她都一律相待。哪怕是
炊事班烧火的老洪。老洪他那在山沟沟里窝了一辈子的老爹,她都给做同样的小吃。
立独团的人特别看重他们这位团长夫人的这一点做派。这种气质。觉得她是给团长
添彩儿。真有立独团第一夫人的架势。连宋团长自己也承认,她这么做,实际上是
帮他做了很重要的团结工作。当然她决不参与公事。等老宋要和来客谈正事了,她
便收拾起碗盏,擦抹净桌子,给每位送上一小块净手的小⽩⽑巾,再给每人跟前的
茶杯续満刚开的开⽔,进她里屋,悄没声地翻她的画报去了。到送客时,她必定会
准时走出那⽩竹布绣花门帘,和老宋一起走出房间,再一起走回房间。他总请她先
进门,随后再轻轻带上房门。她总是穿件月青⽩的大襟褂子,蓝布

。剪着齐耳的
短发,多少还带着点书卷气。
这夜一,苏丛跟姐姐睡一个屋。一张

。
“你还准备要离几次婚!”大姐开门见山。
“你说啥呢?姐。你疯了!”苏丛猛地从

上坐起,涨了个大红脸。
“你才疯了!”大姐气冲冲背过⾝子,掉过脸去,拿一个套上了米⻩⾊绸睡⾐
的脊背,对住苏丛。
“我到底怎么了?我就是犯了死罪,你也得对我进行宣判,让我死个明⽩。你
催我来,就是让我受你闷气儿的?”自小被宠惯的苏丛说着,眼圈红了。
“你心里是不是又有人了?”大姐翻过⾝来问。
苏丛叫了起来:“你瞎说什么呀!”
苏可扔出六七封苏丛写给老宋的信。苏丛以为苏可误解了,忙红起脸笑道:
“哎呀,姐,你也把妹妹看得太坏了,我再不是个东西,还能欺负到你大姐头上?”
“别跟我瞎打岔!谁说你跟你姐夫好了?这些信上反复提到的那个男孩,到底
是怎么回事?你跟泅洋到底又怎么了?你到底还想要个什么样的丈夫!”大姐突然
变得十分不耐烦,青⽩起脸,做着

烈的手势,坐在

上,狠狠数落苏丛。
苏丛真呆住了。长这么大,还没见大姐对她这么生硬凶狠刻薄过。这些信,的
确反复提到了一个男孩:肖大来。她是想请姐夫帮个忙,为肖大来安排个工作。请
姐夫跟大来见个面,开导开导这个孩子。她怕他自暴自弃。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对他
做这么点事。她没法忘记这孩子一双多疑却又敏慧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的,总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內心的強烈。她

本没往别处想。她怎么
可能往别处想。他还是个孩子。十六岁,十七岁,或者十八岁。她连他到底有多大
都没弄清楚,也没想要弄清楚过。
苏丛哭了。
她知道大姐一直在生着她的气。苏丛的第一个丈夫,是大姐替她撮合的,他是
林德神甫的亲弟弟。他文静,清秀,长得跟林德神甫一模一样。也是那样的一个细
⾼条儿,那样一个⽩净瓜子脸。⽪肤同样细洁地透出那些蓝⾊的枝状⾎管。他对苏
丛好。他们也执意要她跟他成家。她跟他都是州府城医专的毕业生。他没拿到毕业
证书,并不是因为他功课不好。他的试考成绩总在前三名里,只是因为得到消息,
毕业后,她能分回五源城,他却要分到下边的一个大队卫生所门诊室。照顾不到她。
于是两家的兄姐一致议定让他在临毕业分配的三个月前退学,回五源城。他照办了。
他说为了苏丛,他怎么于都可以。后来,他们在城里一个储蓄所替他找到一份工作。
他很満意。因为能整天⼲于净净地戴着套拍,并且顾客总是隔开在一个⾼大的柜台
外边。顾客站着,他却能坐着。最令他満意的是,储蓄所很少加班,也几乎不用出
差,他总能按时到家,经营他最为醉心的家务。他不太会做家务,却喜

坐在一旁,
津津有味地看着苏丛做。时不时,轻声赞叹一声:“丛,你的手指尖实在太好看了
…”或者赞叹一声她的颈窝。他也不希望苏丛出去开会、串门。当然他不会阻拦。
但他会悄悄地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林家有不少亲戚在国外,有一段时间里,几乎每
月都有包裹和汇款单寄到林家。城里总有些“青⽪”仰慕林家,时常围着他转。他
也就不客气地让他们帮家里⼲点木工活儿或泥⽔匠活儿。给一点外国的口香糖,或
圆珠笔之类的小玩意儿。他们一走,他马上把沏给他们喝的茶收集起来。一口没喝
的,全汇到大茶壶里,继续沏用;动用过了的,留下茶渣,沥净茶⽔,摊开晒⼲,
积攒起来填作枕

,据说能明目清心,利尿安神,降⾎庒,防惊厥。他什么都听苏
丛的,从不跟苏丛顶嘴。家里平静得使苏丛直想跟他吵,但吵不起来。他严格执行
苏丛的规定,一星期只行一次房事。虽然有很多很多次,苏丛睡到半夜里,忽然被
冻醒,发现自己的被子被掀开,半裸地躺在被子外面。而他,却远远地缩在另一个

角落里,倚墙坐着,紧搂住他那瘦⽩的双膝,直瞠瞠地瞪着她。到规定房事的那
一天,他总早早去街上华清浴池买了澡票。总是给她买最贵的那种单间盆汤。自己
只买统座大池。还有意无意地让她注意到这点区别。尔后早早做罢晚饭,在

前放
好了拖鞋,早早地去杂和院各邻居家串了门,免得他们天黑下来又上门来叨扰他和
她的好事。这一整天里,他都会格外地顺她的意。跟她说话总是格外细软,有时还
会流露出几分扭捏,一种别有意味的微笑,使她惊愕。她简直厌烦透了。她觉得自
己只是在“例行公事”在“照章义务”最后一次,当他刚急着要往她⾝上爬去
时,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哆嗦,一连迭地大声尖叫。把他的脸都吓⽩了。后来,
他们再没往一张

上去过。
当然还有一件事,她不能跟大姐说。说了,大姐也不会相信。她也还没十分的
把握来查证这件事。想起它来,她甚至都有些害怕。
说不说?
她犹豫。
睡到半夜,她忽然听见,一直掉背脸、没再理她的大姐,却在轻轻啜泣。
第二天,大姐却像没事的一般,提出要带苏丛到集民县那边走走。那儿离国境
线更近。苏丛说:“你要有什么气儿,就在这儿对我撒,不用带我到什么集民县去。
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儿。”大姐只说:“我的五姐小,你就放心大胆跟我走吧,我吃
不了你!”她只得依从。到集民县,得坐长途客车。虽然只有四个小时的路,但当
天是绝对赶不回来了。下了汽车,又去雇马车。出县城,还要往更远处走。随着车
厢底板的颠动摇晃,大姐只是在看车外那些⻩土,那些在很远处或不远处秃秃地隆
起的岗包,不说话。开头,苏丛还只是纳闷儿,到后来真有些着急了。因为再往前
走,县城最后一片屋顶都被由那千古风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土包遮去。远近的开阔,
在一望无际中展现的沙荒和草棘、砾石,漫漫延延直到天边。颜⾊从褐⻩转褐红。
而马车只是在一道⾼梁的脊背上缓缓前行。这道⾼梁同样没有尽头。没有树木。更
不会有人家。大姐,你到底想⼲啥呢?苏丛当然不知道,大姐正是要带她去见识见
识那个肖大来眼下待着的那个地方。
这儿原先是集民县地方农场属下的一个骑兵连。一年前才划归立独团管辖。大
来到这儿才半个多月。那天,他挑起一桶马料⾖,刚出库房门,一抬头,便看见远
处岗包上缓缓驰来一辆马车。集民县马车站常有这一种简易的篷车供到这个县出公
差的人租用。当时风沙正大,带着呼呼的响声,越过岗包的秃顶,昏昏蒙蒙地直向
岗包下的漫坡扑来。从马车上下来两个女人。他看不清是谁。车老板上车后头,掉
转⾝,扒开

子,冲着岗梢头轻松。那两个女人赶紧向前走。在大风中,她俩紧挨
着。一个搂住一个。走出三五十米才在梁脊上站定,眺望这个坐落在大

山脚下的
骑兵连。总有半个来小时,她们不动。风汹汹。掀她们大⾐的下摆,一涌一涌地使
她俩站立不稳。其中的一个女人,他看着眼

,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能是谁。又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车老板催得紧了,她俩才又相互搀扶着,挣扎回马车里。上马
车时,那个让大来感到眼

的女人又回过头来张望了一下骑兵连,大来这时才突然
想起,她像索伯县县中教物理的那个苏教员。哦,是她!他浑⾝一紧,撂下马料桶,
向岗包跑了几步,刚要张嘴叫喊,却被一阵狂风灌进许多沙子。不一会儿,马车掉
头,在秃⻩秃⻩的岗包上颠动,渐渐地就只剩下那一片⾼起凸的旧帆布棚顶在昏蒙
的地面上摇晃。甚至一直摇晃了许久许久。
集民县县府政县委县武装部县招待所,全在一个不大点儿的院里,甚至包括
“工青妇”统共才一幢灰砖小楼。楼后边有个平顶车库,车库顶上加砌了一层,
那便是县府政招待所。整个县城一共才两千来人。人说,即便到星期天,抱一

机

,站在县百货公司门前的十字

叉路口,那么来回扫

,你也打不住几

人⽑。
并不夸张。那天夜里,在招待所住宿的只有她们姐俩。窗户后头便是布満⻩沙的山
丘。沙丘里并不是没有草,更不是没有鸟。只是天黑得太晚。风又太硬太冷。招待
所并没有单独的食堂,跟机关⼲部合开一个伙仓。即便这样,也没几个人用餐。锅
灶旁边只搁了一张小方桌。擦得还算⼲净。买了馍,用手捂着,赶紧回家去就刚偎
烂了的⽩菜粉条。食堂门外是一条坡度

大的沙石路。路边有几棵不算年轻的老榆
树。在远近三公里之內,它们可能就算是惟一能称得上“树丛”的东西了。
这姐俩

本不能适应这儿的气候和环境,一吃过晚饭,便紧锁了门,只希望火
炉别在半夜里灭了。只希望明天一大早,回木西沟的班车能准时开出。不出故障。
“跟我说实话,你跟那男孩之间到底有什么没有!”大姐躬⾝坐在火炉旁边,
用炉钩在烧红了的炉盖上来回画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圆圈。
‘大姐,这怎么可能!“
“跟我说实话!”
“你到底要我对你说什么?你以为我不会生气?你⼲吗要这么

我?!”苏丛
不知所措地对大姐嚷嚷。
“最近你跟泅洋到底又闹腾什么了?”
“这个…你就别管了…”
“所以,你把趣兴又转向了这么个小男孩?”
“没有没有没有!你要

死我,是不是!”“你能抛开索伯县城那个环境,到这地方来跟这么个小男孩过?”
“大姐!”
“听着!别任

。一个人只能年轻一回。你已经不算太年轻了…”苏可紧攥
着炉钩,两眼炯亮地瞪着苏丛。“因为任

,你姐姐付出过什么代价,你清楚吗?”
“别说这些了…我全知道…”
‘你不知道!“苏可哽咽了,忙背转⾝去紧紧咬住嘴

。因为深深地垂下头去,
她那原先就跟男人似的肩背此刻越发显得宽大。”任

…我当时就不该别出心裁
非要自己栽培个’小丈夫‘,不该又去爱上个神甫,不该留下他的孩子…老宋那
年曾说过,只要我能把孩子还给林德,别的,他都能忍受…可我…“
“这些事情过去了,别说了,我求求你…”“没过去!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从那以后,老宋和我一直没有同过

。十多年
…十多年…他一直…一直…”
“…”苏丛一下呆在那儿了。“你…你…不是每年都来探亲的吗?你们
…”
“是的,我每年都来探亲。我们都想去弥合这道旧

,但谁都没勇气先去撩开
隔在我们中间的那一条薄薄的”门帘‘。从表面上看,我们一切照旧。尤其在客人
面前,我总是最好的主妇,他也是彬彬有礼的家长。但只要等客人一走,夜深人静,
他就会从大

底下搬出那张行军

,到另一间屋子去歇息。他一直蔵着那张行军

。
我早该把它劈了的…我早该去劈了它…“
“老天,这么多年,你们…”
“不要再任

。懂了吗?!”大姐再一次叫道。
苏丛忽然被一阵莫名的酸涩和委屈所庒迫,她突然觉得

不出气来。她什么也
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冲过去,紧紧抱住她这位可怜的姐姐,伏在她软
实丰腴的肩头上,大哭起来。
苏丛不知道怎么向大姐说清,这一段时间她和泅洋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甚至
不能确定,究竟有没有发生所谓的这“一切”也许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的一切,
只是她的敏感、神经质和幻觉。只是由于她自私,只顾及自己,不会体恤丈夫的结
果。她第一次提出离婚时,全家人一起向她扑过来,大吼时说的也是这句话:“还
说人家不好?你就只顾你自己,从来不懂什么叫体贴男人!”
泅洋当然不是那个神甫的兄弟。如果说,那位神甫的兄弟从来就没让苏丛醉心
过

恋过,那么,在结识泅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丛确认,对泅洋,自己曾
全⾝心地投⼊过,也可以说,熔化过。甚至惟恐熔化得不彻底不长久。
他是一个铁匠的儿子。这一点曾经非常昅引过她。五源城里最热闹的便是铁匠
铺。那些沉默寡言、精瘦但却有力、常年被炉火燎红被煤烟熏黑光着脊梁戴着连

的⽪围

的铁匠,连同他们的黝黑的角落里默默替⽗兄拉着风箱的孩子,都是苏丛
那样的姐小们好奇的对象。她们总把他们想象成一块晶红发亮的铁块。他们是那种
谁也无法接近,正在力的搏击中形成自己生存轨迹,别人无法与之类比的奇人。铁
匠铺低矮的房檐和屋后⾼大的砖砌烟筒,以及铺面招牌下悬挂着的大巨的菜刀剪子
或火钩镰刀模型,都曾引发过她种种想象和敬仰。当然,她不敢在铁匠铺门前逗留。
那儿往往是最脏的地方,而她的⽩袜黑鞋⽩衬⾐黑裙子却又是全城最⼲净的。第一
次见到泅洋,她曾非常失望过。她怕见⽩面书生。她怕优柔寡断。她怕想得到却又
不敢伸出手。但第一次见到的泅洋恰恰多了这么一股文弱劲儿。后来他笑着承认,
是装出来的。他以为她的出⾝教养使她喜

这类“斯文”他带她到宿舍,她想不
到他

本不住学校分的教员宿舍。自己找了一间早被校方废弃的半地窝子,收拾得
真⼲净。外间,完全是他独用的物理实验室,里间是个宽敞的起居室。全木西沟还
找不到一张沙发时,他就已动手给自己做了一张多用沙发。到晚上,又是他的

。
他有那么多的朋友。不管有什么事,他们都喜

来找他出点子。他总有那么多的点
子供他们挑选使用。他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刮胡子。她喜

看他瘦瘦的脸颊上长満黑
黑的胡茬。她觉得那样,他的眼睛格外有精神。他知道她喜

安静,便替她装了一
台能收短波的收音机。朋友们来了,他就让她躲到火墙后边去,戴上也是他做的耳
机,去收听遥远的俄罗斯音乐。她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有许多事情必须和朋友们一
起⼲才能完成。他精力那么充沛,愿望又那么复杂,他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局限在这
小小的校园里,更不可能局限在更小的教室里。朋友们一来,他就神采飞扬,格外
有男人气儿。等朋友们一走,他马上爬上自备的“袖珍梯子”去打开墙头上那一
排他自己设计的小窗户,打开他自制的“排气扇”还扇动枕巾,大叫大嚷地往外
赶烟气。他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不是烟筒子,没有一个不是酒篓子。接着他就会跑
到火墙后头来向她道歉,说刚才冷落了她,说要给她补偿,嬉⽪笑脸地去胳肢她,
逗她发笑,钻到怀里去亲她,亲得她満屋

跑,最后跟他一起倒在他那张自制的跟
棺材一样笨重的土沙发上。她紧紧地抱着他,咬着他的耳垂,听他

着滚烫的耝气,
叫她“小妈妈”是的,他那当铁匠的⽗亲,曾给他娶回来过三个继⺟,但她们没
一个对他说过一句软话。结婚后,他发现她有两大箱旧⾐服,全是大姐年轻时,把
海上南京苏州的⾼级裁

请到五源家中,做的各种各样的旗袍、长裙、工装

、猎
装和晚礼服。还有几套大姐年轻时爱穿的男式绅士服。苏丛动⾝来木西沟时,大姐
说:“当布料带走吧。改一改,兴许还能穿,放在我这儿反正也是庒箱底。”泅洋
太⾼兴了。他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这样眼花缘

的女服。他把门关紧,拉上窗帘,
让苏丛一件一件试穿给他看。一边还放着广东音乐《步步⾼》或《雨打芭蕉》。他
有一个自己装的唱机。他让苏丛换上长统袜丝——也是大姐当年到海上“先施公司”
三楼大厅里买来的。再抹上淡淡的口红——这是在大姐一件旧大⾐口袋里找到的,
趿上全本西沟第一双半透明半⾼跟紫⾊的塑料拖鞋,拿一把现做的“湘妃竹四扇”
或“檀香木折扇”一手叉住

,走起来,还要扭上几步,拿时新的话说,叫“猫
步”假如这时有朋友来了,这可要了命。叫他们看见,再传出去,那算啥?!
她忙躲进里屋,得把它们全换了。泅洋恶作剧,装着马上就要去开门,一刻都不能
等,急得她直跳,只能叫:“再等一分钟…我数到十…”她解不开吊袜带和古
老的盘香式纽扣,或者把两只秀⾜同时伸到一条

腿里去。等朋友们走了,她当然
要找他算账。她会拿手头所有的⾐服去砸他。他不慌不忙——天啊,他那几近于永
恒的不慌不忙和

有成竹,绝对使她心说诚服——他,稳稳当当地坐到沙发上,

本不躲闪,接住那一件一件好似轰炸机群向他飞来的⾐裙,吻着这些带上了古老樟
木箱气味的女⾐女

袜丝,一直吻到她心发软…。
为什么他的不慌不忙,他的

有成竹正在减退、削弱、异变、稀薄…这一年
他总是显得疲倦。他想念那些朋友,却又怕他们常来。他有新的常客,表面上,他
仍和他们大笑大嚷,但他们走后,他总显得沉重、忧虑。他变得谨慎。天天都要刮
胡子。每当有什么重大活动,他总要设法打听别的县委导领穿什么⾐服。假如他们
穿中山装,他就绝不穿他很喜

穿的那种翻领茄克衫。有一次他请两位地区专员公
署的同志来家做客。苏丛忙着做菜。穿着拖鞋,依然是那双半透明的半⾼跟的硬塑
料拖鞋。因为是舂末夏初,她就光着脚没穿袜子。他提醒她几次,客人快来了,是
不是换双鞋,穿双袜子。在客人面前光着脚,总不是那么得体。说得很婉转。苏丛
随口答应了,但并没把这当回事,又去厨房忙她的了。他俩过去都不把这些事当回
子事。图的就是随意自在。尤其是他,在朋友们面前更不拘小节。她就喜

他的这
种旷达。但没想到,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他竟寻找各种机会,提醒了她八次,也许
九次,十九次;该换鞋了,套上一双袜子吧,不要给专员公署来的同志留下不好的
印象。要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庄重的,有分寸的。无论是物理还是化学的世界,或者
在政治和伦理、社会和家庭、微观和宏观的领域,度的这个概念太重要了。万事惟
有“适度”才能形成,才能稳固。国中第一次得到统一后,秦始皇为什么首先立即
要统一“度量衡”?你想想。他叨叨不休地劝说,后来他突然叫了起来:“换鞋!
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我已经说了九遍了…九遍…九遍!”在那两位同志
进屋前,他耝暴地把苏丛推进厨房,扔给她一双朴素的布鞋和一双⼲净的旧的线袜。
事后他很后悔。夜很深了,客人早走了,他给她打来洗脚⽔。切了几片大姐寄来的
猪油⽩糖桂花年糕,在沸油锅里把它们一片片炸软炸⻩炸成外脆內黏,盛到小碟子
里,用酒精棉细细擦过⽩木烙花筷子,给她端去。她没动那筷子。他也一直在她边
上站着。迟疑了很久,去搂她。他俩有很长时间没这么亲热过了。他想靠在她温软
的

口上,像以前那样,什么也不去想,只去贴住那温软。完全放松下自己。但他
贴不过去。木僵僵地涩住。他不习惯了。他只能叫她“小苏”或者于脆叫她“苏
丛”她也不知所措。没法撒娇,更没法把他当成她的“大孩子”那样搂进自己怀
里。假如一个女人在属于自己的男人面前,已经撤不起娇,又宠爱不起来,她会渐
渐枯萎。变

。他感到了她的僵直、失望、战栗。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松开了她,
十分温和地掩饰道:“你先去睡吧,我再看几份材料…”
紫⾊的冈峦在晨雾中儒

。遍地金⻩。或者没有清凉也是清凉。这究竞是为了
什么?
还要说说⾎的颜⾊吗?
跟神甫的兄弟结婚不久,苏丛发觉,他最怕被什么划破了自己的⽪。有一回他
很紧张地从储蓄所跑回来。离下班时间还早。紧紧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背,让苏丛给
他找纱布药棉和红汞。他不让苏丛替他搽抹消毒和包扎。自己躲到小房间去摸索。
过很久,才乏力地走出房间,脸⾊好像动过大手术那般的苍⽩。事后知道,那天,
手背上只不过被捆扎现金口袋的铁丝拉破一道很小的口子。当时,他却很响亮地尖
叫了一声,把全储蓄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尔后就见他立即捂住了伤口,极慌张地
说了声:“我回去包扎一下…”没等储蓄主任同意,就跑了。大家都觉得他胆小,
或者犯有晕⾎症,见⾎就头晕。脸⽩。一年多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才发现,
他⾎的颜⾊是啂⽩⾊的。或者说近乎啂⽩。好像⾖渣浆子似的。带着一些小颗粒。
泅洋的⾎,最初当然是红的。黑红黑红。他“淘气”时,她常扑过去,咬他肩头。
常常咬破了他黑黝黝坚韧的⽪肤,流出畅快的黑红。但这一向,它们粉嘟嘟地往淡
里去。他自己好像还没在意。并不像第一位那样掩饰。苏丛给他包扎那些伤口时,
他总还在忙于别的事。眼睛注视别处别人。这几个月,她发现,泅洋的⾎一天比一
天

近啂⽩,而且也像⾖渣浆子似的,带着细小颗粒…她怕让他自己发现。当他
回过头来,探看正在包扎的伤口时,她总忙不迭地惊叫,用手去捂住它们。他有时
还温和地嘲笑她:“又不是小⽑娃,咋呼个啥嘛!”
她害怕。常常半夜惊醒,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背。她想知道自己⾎的颜⾊,但又
怕真的发觉什么。她抓住它,捏住它,一直到它发紫发

发木发⿇为止。
她开始注意别人的⾎的颜⾊。不管哪儿出什么事故,只要有可能,她总会拼命
赶去。她常到外科门诊。她对人解释,她有医专的毕业证书。她的本行应该是大夫。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能安静。晚上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不想睡。总想做一
件什么早就想做的事,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她无法自抑,常常问自
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能把这些都告诉大姐吗?
又过了一会儿,苏可发现苏丛愣愣地站在窗前,只是不做声,瞠瞠地瞪着眼,
朝车库前那个荒草场子张望;手下意识地执住窗台,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

,脸⾊
些微地灰⽩起。“又在看啥呢?”苏可疑惑,凑到跟前,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
伙子,牵着一匹⾼大的坐骑,正向楼下招待所服务班的一位“大婶”打听着什么。
那很旧的马鞍,被磨蹭得锃亮的脚蹬子,烙在马右臋上的拼音大写字⺟,还有他那
一⾝灰军服打扮,都表明,他来自当天下午她们曾走近过的那个骑兵连。
她和她几乎在同一刻都认出,他就是肖大来。
苏可见过他。宋振和在决定接收肖大来前,派人把他找到立独团团部,面试他
时,她也去窥视过。
他在问,招待所里是不是住着一位索伯县来的“苏教员”苏丛刚想开窗去招
呼他,却被苏可拦住。
“我去。”
大姐斩钉截铁。她不愿意曾在自己⾝上闹过一出的“小丈夫”戏,再在苏丛⾝
上重现。
“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很冷漠地回答肖大来。
“对不起…下午…你们是两位…我…”肖大来解释。用力勒住马缰绳,
不让躁动的坐骑靠近苏可。苏可走到楼梯半中

就停住了。她也不想靠近那匹一刻
不停地在踏着四个蹄子的⾼头大马。
“请你回去,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语气更加严厉。
“我是她过去的生学。”大来脸红起来。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生学!”苏可故意刻薄他。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大
来猛一拉缰绳,便再没做声。但他不走,只是拧过头去,不无尴尬,不无委屈,十
分不情愿地看着那边荒草丛中撂着的一个旧客车壳儿。它被扔在那儿,总有好些年
了吧。破板条没能封住车窗洞。漆⽪掉了不老少。后来,他见苏可执意把守住楼梯,
不让他上楼去寻找,只得朝苏丛所在那个窗口张望了一眼,翻⾝上马,让风沙裹着
自己的背影和蹄声,回骑兵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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